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樓主: Jenny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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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貼:第三種愛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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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于 2007-9-26 14:12:58 | 只看該作者
七)
  整個下午,我都有些心神不寧,林啟正今天的表現讓我不知所措,以我與他的交情,他實在沒有理由邀請我參加與朋友的聚會,莫非他是以此來安撫我,不要采取過激手段,以免影響了他的公眾形象?這個可能性確實比較大,不管怎樣,一個下屬為老板自殺,老板再如何撇清說自己什么也沒干,恐怕沒有人會相信。或者他不讓鄒月離職,也是想待事情過去后再低調處理吧?
  我突然靈光一現,心想,下次再與林啟正談小月辭職的事,我只需說一句話:“如果你堅持不讓小月走,我就把這件事公開,讓輿論來評理!”想必他必會瞠目結舌,乖乖放行。
  一看鐘,已近六點。我決定還是去吃這頓飯,無論如何,是個機會,像我們這種小律師,是很難有機會與省高院的領導直接見面的。
  我撥通了林啟正的那個對外手機。不出意料,兩聲鈴響后,又是那個男人的聲音:“你好。”

  “你好,我找林總。”

  “你哪位?”

  “我姓鄒。”

  那邊的聲音突然熱絡了起來:“喔,鄒律師吧,林總現在不在,他要我轉告您,請您六點鐘直接去天一酒樓的帝王包廂。”

  “好的,謝謝你。”

  “不用不用,再見。”

  “再見。”我掛了電話,心生感嘆,與有權有勢的人哪怕沾上點邊都是不錯的,也許我該找個機會跟林啟正合個影,萬一他日后成為中國首富,我也好掛在辦公室炫耀炫耀。
  我抄起案卷,直奔天一。
  決定下得太晚,所以我又遲到了,到酒店,已是六點一刻。在迎賓小姐的帶領下,我很不好意思地走進包廂,抬眼一看,桌前已坐滿了人,林啟正坐在主位上,還有些面熟的領導模樣的人物。林啟正站了起來,示意我坐在他對面的空位上,然后說:“介紹一下,這是我的一位朋友,也是一位優秀的女律師,鄒雨。”

  那些領導熱情地向我點頭示意,坐在我旁邊的一位大聲說:“難得見到林總有女性朋友,應該坐到你旁邊吧?”

  另外的人也跟著說:“那是那是,快換換。”坐在他旁邊的人果真站起身來,招手讓我過去。
  林啟正笑著擺擺手說:“別動別動,今天把鄒小姐安排在吳院長身邊,是有事要向您請示匯報。”

  原來我旁邊這位嗓門頗大的人就是高院主管刑事審判的吳院長,只聽吳院長回答說:“哎喲,林總的朋友,有什么要求盡管說,我們一定照辦。”

  林啟正舉起酒杯,說:“待會再談工作,來,先喝酒!”

  這餐飯一直吃到九點多,場面十分熱烈,光是30年份的五糧液就喝掉了3瓶,在大家的言談中,我才發現今晚到場的都是省里政法界的首腦,而且他們都似乎對林啟正十分尊重,而林,雖然年輕,卻由于財富撐腰,自有一種威嚴。
  當然,我趁著吳院長高興之際,也簡單地把那個案子提了提,吳院長答得倒是爽快:“等案子到了高院,你再來找我,我和刑庭的同志說說,如果確實可以不殺,還是應該不殺嘛。殺人又不是什么好事。”

  林啟正倒是耳尖,聽到了我們在說這事,隔著桌子對吳院長說:“吳院長,請您一定關照。”

  吳院長馬上說:“沒問題,林總你放心,來,我敬你一杯。”

  在酒店門口,大家熱烈握手,各自散去。只剩下我,林啟正,和他那幾個不知何時鉆出來的跟班。
  林啟正走下臺階,掏出車鑰匙,打開車門,回頭對我說:“我送你。”

  我有些不好意思,客氣地說:“不麻煩你了,我自己打車回去。”

  “走吧,沒關系。”

  其實我已經沒有情緒再和他應付,但他堅持,我也只好上了車。
  坐進車里后,我回頭望了望那幾個跟班,發現他們也立馬上了另外兩臺車。
  林啟正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,一邊看著后視鏡倒車,一邊說:“他們是保鏢加助手,沒辦法,年初**部門通知我們,說有**打我們家的主意,想綁架勒索,所以只好這樣。”

  我看著他,不知該如何回應他的解釋,同情,還是恭維?和他在一起,總有點口拙。在路燈下,我發現他的眼睛泛紅,下巴出現了泛青的胡茬,神情愈加疲憊。
  他回頭看了看我,自嘲地說:“其實有錢人過得也不容易。”

  我笑了笑,說:“今天先謝謝你了。如果這個案子真能槍下留人,我再好好感謝你。”

  “怎么感謝?”

  “你說,只要我能做到。”

  “怎么都可以,只要別請我吃飯。吃飯,對于我來講,是工作中最痛苦的一部分。”

  “難道你天天都這么吃飯?”

  “基本上是這樣。”

  “確實是吃不飽,這樣胃很容易壞。”我很同情地說。
  前面到了個十字路口,他說:“左還是右?”

  我連忙疊聲說:“不遠了,林總,不用特意送我,我下車,打個的一會兒就到家了,你也很辛苦了。真的真的……”

  “左還是右?”他放慢車速,繼續問,完全不回應我的推辭。
  “右。”我只好說。
  他熟練地將車轉上了右邊的馬路,后視鏡里那兩臺車也不遠不近地跟著。
  “你這么辛苦,哪來時間陪女朋友?”我想活躍氣氛,仗著一起吃了晚飯的分上,找了個私人話題。
  他專注地開著車,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話。
 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,尷尬極了。轉頭望向車外,本來就因為酒精而發熱的臉,此時更加潮紅。心里暗罵自己:你是什么東西,真是自作多情,想和別人作朋友。
  這時,我看見了自家熟悉的街口,趕忙喊:“林總,我到了,請停一下。”

  他側頭看了看路邊說:“這里是國稅局的辦公樓啊?”

  “對,我就住在后面,走進去就好了,謝謝,謝謝!”沒等他車停穩,我就打開車門,跳下了車。終于逃離了這個奇怪的人,我的心情輕松了許多,隔著玻璃,他舉了一下手,向我示意,然后加大油門,完全不管交通規則,壓過雙黃線調頭離去,后面兩臺車也隨之加速離去。
  “有什么了不起。”我嘟囔了一句,轉身向家里走去。
  爬上樓,打開房門,看見小月的房門虛掩著,里面透著燈光。我推開房門,小月正坐在電腦前,聽見我推門的聲音,她手忙腳亂地關掉了一個窗口。我沖過去,大聲問她:“你在干什么?”

  小月心虛地看著我:“沒干什么,和同學聊天啊。”

  “我看到你剛關掉一個窗口,老實說,在干嗎?”

  “真的沒干什么。姐,我都這么大了,你就別管我啦。”

  “不管你,不管你,你如果真能讓我不管,我才謝天謝地呢?你干的那叫什么事兒?!”

  “姐,我求你別說了,我再也不想提那件事了。”鄒月有些急了。
  我感到頭有些暈,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,對她說:“小月,你實話告訴我,你到底愛林啟正哪一點,就是因為他有錢?”

  “姐,你喝多了,去休息吧,我不想說這些。”

  “不,你告訴我,我一直想不通,有錢的男人多得很,姐也認識不少,改天給你介紹一個。”

  小月背對著我,看著電腦屏幕,沉默了一會兒,開腔說:“我喜歡上他的時候,并不知道他很有錢。那時我剛進公司,上班第二天,見到他在公司門口,西裝革履地蹲在那里和一個討飯的老頭說話,我當時很奇怪,后來他跟著我上電梯,用手機在安排別人給那個老頭買回家的火車票,還再三交待要送上火車,另外再給五百塊錢,我當時就對他印象很好。后來才知道他是我的部門經理,我們部門很大,有七八十人,我們這種小秘書,很難見到他,只有開部門全體會議時,會見到他坐在上面。他不愛說話,但說什么都很到位,很有力。姐,不只我,我們那里所有的女生都很迷他。”

  “有錢的人做善事,只是滿足于當救世主。”我說。
  小月沒有搭理我,繼續說:“他總是那樣彬彬有禮,對職位再低的人也很客氣,上電梯他也會首先讓女生先上,哪怕是送盒飯的鄉下妹。但是,他又像是永遠與別人有著距離,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,他好像也沒有朋友,沒有愛人。他總是那樣努力,又總是那樣疲倦,我好幾次看到他一個人坐在會議室里發呆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”

  小月的這番描述,又讓我想起了剛才的林啟正,確實是這樣,我不由地點了點頭。
  小月還在說:“他就像我一直幻想的那個男人,有著一顆高貴又孤獨的靈魂,有著不為人知的痛苦與憂傷。等到我發現我愛上他了的時候,我已經沒辦法讓自己停止下來了。”

  “不至于吧?”這段話太文縐縐了,我有點受不了,忍不住說了一句。
  小月猛地回過頭,堅定地說:“不,我雖然不了解他,但我相信我的直覺。不過……”她的神色變得黯淡下來:“我知道我是在做不切實際的夢,所以,我不會再讓自己做蠢事,就讓這個夢永遠留在我的夢里,成為我的回憶。”

  我的頭在酒精和小月抒情詩的雙重作用下,愈發痛了起來,我站起身,拍拍她的肩,說:“這樣就好,最好連夢也不要有,一覺到天亮。你這樣說,我就放心了。我先去睡了。”

  我回到自己房間,連衣服也沒有脫,就倒在床上,率先做到了一覺到天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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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于 2007-9-26 14:13:16 | 只看該作者
(八)
  早晨爬起來,仍是宿醉未醒,頭痛得厲害,在噴頭下足足淋了二十分鐘,我才讓自己徹底清醒過來。
  想起今天上午還約了一個顧問單位到所里談合同,我急忙穿戴整齊,拎上包準備出門。這時,我發現我的案卷袋不在了。仔細回憶,我想起昨天上林啟正的車時,順手把它放在了座位下,后來下車心切,完全忘了這碼事。
  我的心里后悔不迭,看來又得和他聯系,天啊,他不會以為我是故意制造什么機會吧。
  下了樓后,我撥通了姓林的手機,又聽見了那個助手的聲音,我連忙自報家門:“我是鄒律師。”

  “鄒律師你好!有事嗎?”

  “很對不起,昨天我有個案卷袋遺忘在林總的車上了,我想問一下,什么時候方便,我想去取一下。”

  “林總今天一早的飛機去北京了。”這家伙還真忙。
  我忙說:“不需要驚動林總,應該還在車上,只要打開車門,我拿一下就可以了。”

  “鄒律師,是這樣的,林總的車鑰匙由他自己保管,我們打不開,看樣子只有等林總回來才行。”

  “那他什么時候會回來?”

  “大概下周一吧,林總一回來,我就會向他匯報。”

  “那就麻煩你了。”

  “沒有沒有。”

  我掛斷了電話,暗嘆自己時運不濟,轉念想想,為了鄒月的事,總得和他再談談,也好,借此機會,用上我想好的殺手锏。
  到了所里,顧問單位的人已經在等我,我立刻投入到了工作中。
  這一干就是一天,等到送走他們,已經又到了下班時間。
  我回到辦公室,打開電腦,想看看新聞。高展旗走了進來:“親愛的,那個合同我看了,要推翻恐怕很難,條文簽得很死,沒有什么破綻。”

  我點點頭說:“確實是這樣,我也看了,一時找不到入手的地方。”

  高展旗倒進了我對面的轉椅里,慣性讓椅子滑出去很遠。
  “你秀氣點!”我叫道:“壞了可得歸你賠。”

  “你有什么證據證明是我坐壞的,如果椅子壞了,導致我受到傷害,我還要訴你管理不善,以及沒有明示使用方法。”他又開始犯職業病了。
  “對,你提醒了我。下次我貼張紙,寫上‘高展旗勿坐’。”

  “那我要告你歧視,憑什么我不能坐,我也有合法休息權。”

  “有病!”我翻了他一眼,回頭看新聞去了。
  他腳下一用力,直滑到桌前,臉湊上來問:“美女,晚上一起吃飯吧?”

  “不去不去,昨晚喝多了,今天胃里難受得很,什么都不想吃。”

  “你的酒量還需要鍛煉。今晚不喝酒,我發現一個吃土菜的地方,喊上他們幾個,我請客。”

  “我不去了,真的沒胃口,你們去吧。小月一個人在家呢。”

  “小月怎么沒上班?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

  “沒事,她在那里做的不太開心,想換個地方。”

  “那個部門經理是不是變態?別辭職了,換個部門試試,大不了消極怠工,我看了合同上的約定,如果公司要解聘她,也要付很大一筆遣散費,等著公司來炒她,多好!”

  “好的,我會考慮。”我一邊點著鼠標,一邊回答。
  他突然握住我用鼠標的手,深情地說:“鄒雨,別太辛苦,我會心疼的。”

  這話聽得我全身雞皮疙瘩直冒,我趕快抽出手,作嘔吐狀。高展旗站起來,呵呵直笑:“怎么樣?感動吧?”

  “本來就沒胃口,今晚更得絕食了。”我大叫。
  “減減肥也好啊。最近胖了哦。”這家伙,一邊說著一邊走出了辦公室。
  “再胖也不關你的事!”我朝著他的背影喊。
  最近怎么總碰見抒情詩人,恐怕是春天來了的緣故。我心里感嘆道。
  整個周末都在師大上法學碩士班的課程,老師的講課枯燥無味,不過重溫課堂生活總讓人覺得愉快。
  我把鄒月打發回家去看患病的母親,順路捎回去了下個月的醫藥費和生活費。父親去世多年,母親被查出患尿毒癥也已有兩年多,現在靠透析維持。我一直想為她做換腎手術,但由于她還有一些其他的病,手術風險較大,就一直拖在那里。
  生活總是有著各種煩惱和痛苦,我覺得自己完全在疲于應付中艱難度日。
  星期天晚上,鄒天扛著大包小包的臟衣服回了家,我這里就是他的洗衣房。
  他擺弄好了洗衣機后,來到客廳,和我一起看電視。
  “姐,我暑假想去西藏玩玩。”

  “隨便你,首先聲明,沒有經費支持。”

  “我知道,我在幫導師做課題,應該會給我點工資,去玩一趟沒問題。”

  “行。”我干脆地回答。
  “對了,二姐最近怎么樣,還好吧?”

  “還好,心態調整了一些。不過她就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。”

  “我的導師有個兒子,25歲,在我們學校留校到老師,我給她介紹一下吧?”鄒天興致勃勃的說。
  “好啊,早點讓她找個現實點的。”

  “還有一個35歲的海歸教授,配你挺合適,要不我一塊介紹了?”他越說越起勁了。
  “我就算了吧,暫時沒這打算。”我擺擺手。
  “姐,你也考慮一下,那人挺不錯的。”

  “我睡覺去了。”我起身回到房間。
  躺在黑暗里,我突然回憶起與左輝相識的情景,他每天晚上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等我和他去晚自習,兩個人抱著書,在校園里走著,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。學校里的戀愛是那樣純粹簡單,但是卻又不堪一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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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樓主| 發表于 2007-9-26 14:13:33 | 只看該作者
(九)
  周一的中午,我接到了林啟正助手的電話:“鄒律師,林總請您今天下午五點到他辦公室拿案卷。”

  這次我提前半個小時到了致林公司,為那些安全盤查留下了充裕的時間。
  當我走出電梯往他的辦公室方向走去時,我隱約聽見了有人在大聲說話。越走近聲音越清晰,當我走到他辦公室的外間,看到他的房門半開著,里面有好幾個人站在他的辦公桌前,他似乎坐在桌邊,只聽見他用很激動的聲音在大聲斥責:“你們這么做,完全沒有把我放在眼里!到底誰是你們的領導?到底誰在這個部門負責?如果別人都可以代替我做出這些決定,那還要我干什么?如果這次的事情出現什么不良后果,一切責任由你們承擔……”

  我看了看那個小秘書,她坐在那里,一付戰戰兢兢的表情。
  不一會兒,那幾個挨罵的人垂頭喪氣地魚貫而出,最后出來的一個人把門帶關了。
  我小聲問秘書:“我姓鄒,林總約我這時候過來,麻煩你通報一聲。”

  秘書小聲地回答我:“你最好稍等一下,林總正在氣頭上,這時候進去不太好。”

  “他經常這樣發火嗎?”我又問。
  秘書搖搖頭:“沒有,從來沒有這樣發過脾氣,真嚇人,足足罵了兩個鐘頭。”

  天啊,我生不逢時。這種百年一遇的火爆場面被我撞上了。
  我只好在外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,順手抄起一份報紙看著。
  突然,手機響了,是一個不熟悉的號碼。
  我接通電話,用手掩著嘴,小聲地說:“喂,你好。”

  “你在哪里?”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。
  “我?……不好意思,請問你哪位?”

  “他們沒有告訴你下午五點鐘我在辦公室等你嗎?”——原來是林啟正。
  我“嗖”地一下站起來,連忙說:“我就在你門外。”

  “那你進來。”他把電話掛斷了。
  我站在門口,調整了一下呼吸,輕輕推門走了進去。
  他背對著房門坐在沙發里,我看不見他的臉,只看見他搭在沙發上的右手,又在不停的擺弄著手機,打開、合上、打開、合上,而且,他的頭頂縈繞著煙霧,他竟然在抽煙。
  我小心翼翼地說:“林總,對不起,打擾你了。我來拿一下案卷。”我的目光四處搜索,但沒看見我的那個案卷袋。
  他沒有回頭,悶悶地問“你很喜歡遲到嗎?”

  “不是,我早就到了,但是我看到……看到……你很忙”我字斟句酌地說,“我想還是等一等。”

  他沒有再說話,只是不停地抽著煙,安靜的室內只有手機關合的“啪啪”聲。
 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辦公室中央足足有三分鐘,終于忍不住開口說:“林總,如果今天你不方便,我改天再來。”

  他突然伸手把煙摁滅,站了起來,轉身朝向我問:“如果你心情不好,你會怎么辦?”

  他的頭發有些凌亂,眼睛里充滿著血絲,臉上并沒有怒氣,卻有著些許焦慮。
  “我?”我不由地反問了一句。
  他點點頭。
  我想了想,說:“我有很多辦法,不過最常用的是兩種,一是購物,買東西,還有就是運動。”

  “什么運動?”

  “我喜歡打羽毛球。”

  “是嗎?”他的眼睛時流露出一絲興趣:“水平怎么樣?”

  “一般的人可打不過我。”我一仰頭,做得意狀。
  他轉身走到書柜旁,打開柜門,拿出一個運動包,轉頭對我說:“那我倒要試試看。”

  說完走到門口打開門,望著我頭一偏,示意我隨他出去。
  我感到莫名其妙,瞪眼對他說:“現在五點多了,哪有現在去打球的?”

  “沒什么不可以,走吧。”

  “可我的案卷呢?”

  “在車上。”

  我只好隨著他走了出來。走到外間,他伸出左手手指,虛空地點了點秘書:“別說我出去了。”秘書連忙點點頭。我看著他暗嘆,派頭不小。
  下了電梯上了車,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,沒看見我的案卷。他將車駛出車庫,然后對我說:“別找了,我記起來我把它丟在家里了。”

  我看了看他,無話可說。這不是戲弄我嗎。
  他接著說:“你平時打球在哪打?”

  “我們所旁邊的一個場子。”

  “那好,你指路。”

  “我不想打,我沒有這時候打球的習慣。”我沒好氣地說。
  前面是紅燈,車緩緩停了下來,他的手機突然響了,他看看號碼,直接按關機鍵關了機。然后轉過臉來說:“如果你今天陪我打球,我保證你高院的那個案子改判,可以嗎?”

  我不喜歡他用這種方式和我說話,反駁道:“你這是什么意思,和我做生意?我不需要靠這種方式來做案子,而且說實話,判那個家伙死刑也沒錯到哪里去,反正又不是我的親戚!”

  他雙手撐著方向盤,深吸了一口氣,說:“那好吧,你只要把我帶過去就可以了。”

  綠燈亮了,他踩下油門,車子開動起來。
  他這樣說,我也無法拒絕,只得指著前方說:“立交橋那里左轉。”

  很快,車子停在了羽毛球館門口,我用手向上指指:“樓頂。”

  他透過天窗看了看問:“從哪上去?”

  “這邊有個小門有電梯。”我又往右指了指。
  兩人都下了車,他鎖上車門,拎著包就往右邊走去。
  我看到他的樣子,突然有些不忍,猶豫了一下,喊道:“喂?”

  他回頭。
  “你一個人打什么球啊?”

  他聳聳肩:“也許還能找一個落單的。”

  “除了你,哪有一個人來打球的。”

  他看著我,沒說話。
  我一跺腳,朝他走去:“好了好了,看在你長得帥的份上,今天就陪你打一盤。”

  聽我這么一說,他也笑了。
  兩人上了電梯,我對他說:“誰輸了,誰請客。”

  “沒問題。”他笑著回答
  我在這個球館有全套的運動裝束,兩人分頭換上后,立刻上場廝殺起來。
  沒想到這家伙球技相當了得,擊球力度很大,而且由于身高,他完全占據了空中優勢。我漸落下風,但還是頑強抵抗。
  突然他一個網前輕調,我緊跑幾步想把球救起,卻自己把自己絆倒了。他連忙跑過來,伸手給我,問:“沒事吧?”我一抬頭,發現他掛著汗水的臉上有著很燦爛的笑容。我握住他的手,順勢站了起來,擺著手說:“我不行了,我不行了。”

 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,“打了快一個小時了,你的體力也很不錯。今天就這樣吧。”

  兩人各自回到更衣室,更衣沐浴。
  我洗完澡穿好衣服,走出更衣間,他已坐在服務臺前等我。
  看見我出來,他兩手一攤說:“對不起,我結不了帳,我只有卡,沒有現金。”

  我趕忙掏出錢包:“應該我來,本來就是我輸了。”

  結完帳,兩人走上電梯,他又問:“打完球,你一般干什么?”

  “吃飯啊,我早就餓死了,中午盒飯本來就只沒吃飽,不然不見得會比你差很多。”

  “好啊,我請你吃。”他接口說。
  “讓我想一想。”我假裝有些猶豫。
  他果真不做聲,等我做決定。
  下了電梯,他問:“想好了嗎?”

  “還沒有。”

  “飯總要吃的,走吧。”

  “我想的不是這個。”

  “那是什么?”

  “我在想,這個城里最貴的餐館在哪里?”

  說完這話,我們兩人都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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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)
  我們并沒有去最貴的地方,我帶他去了一個市郊的小餐館,那里由于有極鮮美的魚頭火鍋,而日日生意火爆。我下意識地不想與他在太安靜、太豪華的環境里吃飯,因為那樣意味著我要花更多的心思來與他活躍氣氛。
  當他隨我走進煙霧彌漫、人頭攢動的小店,頓時被那架式嚇住了,第一句話說的居然是:“這里可不可以刷卡?”

  我心里暗笑,但還是很認真地回答他:“應該可以。”

  滿身油污的服務員擠過人群大聲招呼我們:“幾位。幾位?”

  我伸出兩個手指頭,意思是兩位。“樓上請,樓上請!”服務員大聲地說,帶領我們繞過雜亂的桌椅和大聲說話笑鬧的食客,上了二樓。
  樓上相對安靜些,我們被安排坐在窗邊的一張小桌子上。
  我根本沒看菜譜,就熟練地報出了幾個菜名,然后問他,“林總,你還要什么?”

  “不用了,這樣挺好。”

  服務員扔過來兩個杯子和一壺茶,下樓交菜單去了。
  我端起茶壺,往杯子里倒滿茶,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。他連忙說:“謝謝。”

  他的頭發半干著,有幾絡搭在了額前,這令他看上去比平常年輕許多,也沒有了那種高高在上的踞傲。我感嘆說:“如果鄒月知道我和你坐在一起吃飯,不知會不會發瘋?”

  “她還不知道我和你見過面?”他抬眼問。
  “我怎么敢讓她知道,搞不好她半夜背把菜刀,把我當西瓜切了。”我一邊說,一邊作切西瓜的手勢。
  他笑了起來,我發現他右邊的臉上竟有個酒窩。“你有個酒窩,好可愛!”我指著他的臉,隨口說了出來。
  聽我這么說,他竟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。
  我也意識到自己太隨便了,為掩飾尷尬,端起茶杯喝起茶來。
  幸好這時火鍋端了上來,我連忙扶起筷子,熱情地邀請他:“來,吃,吃。”

  “你經常來這里吃嗎?”他一邊端起筷子,一邊問。
  “是啊,我們做這一行,也經常要陪別人吃吃喝喝。這個城里有什么好吃的,我基本都知道。”

  “那不是和我一樣嗎?”

  “也有些不同,我們和那些法官、當事人,既是工作關系,也是朋友,所以有時吃得也很開心。說實話,你們吃飯的那些地方,又貴又不好吃,完全是吃排場。”

  他點點頭,似乎很認同我的說法。
  “你沒有應酬的時候,在哪里吃?”我好奇地問他。
  “中午在食堂,晚上基本都有應酬,偶爾有空,就回家吃方便面。”

  “不到爸爸媽媽家去吃?”

  “我母親已經去世了,父親又另外成了個家,我很少回去。”他回答。
  我忙說:“不好意思。”

  他擺擺手:“沒關系。”

  “那你的女朋友呢?”我斗膽又問到這個問題。
 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,終于正面回答:“她不在這邊,在香港。”

  我一拍桌子:“喔,難怪你說你情人節那天在香港,原來是和女朋友在一起!”我的力度太大了點,桌子晃了晃,熱騰騰的火鍋也跟著晃了晃,他嚇得躲開好遠。
  兩人又都笑了起來。
  這餐飯吃得很愉快,他表現得平易近人,有問必答。當然最后又是我請客,這樣的小店哪有什么刷卡機。兩人有說有笑地下了樓,這時,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,一看,是他對外的那個手機號碼。
  我連忙遞給他看,他的笑容馬上凝固了,考慮了片刻,對我說:“你接吧,看他是什么事?”

  我接通了電話,那個助手很焦急地說:“鄒律師,你好,請問你是不是和林總在一起?”

  “林總……林總……”我拖延著時間,看他的反應。
  他點點頭,接過了電話,轉身走開幾步,低聲與對方交談了幾句,然后掛斷電話,回身還給了我。
  “走吧,我送你回去。”他說。
  車子在寬闊的馬路上飛馳,他開車的速度很快,而且臉上又恢復了心事重重的表情,與剛才判若兩人。
  過了許久,他說:“今天很謝謝你。”

  “不用客氣。”我公式回答。
  “是真的,我在這里沒有什么朋友,我小學畢業就出國讀書,回來就進公司做事,我周圍的人,不是我的手下,就是我的生意伙伴。”他轉頭看了看我,很認真地說:“可能你不相信,但我確實沒什么朋友。今天和你在一起很開心。”

  “這好說,如果下次你想打羽毛球,盡管找我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他點點頭。
  車里又有些冷場,我趕忙笑著打岔:“原來我還在想,找機會要和你合個影,留在那里,將來你要是成了中國首富什么的,我就把它洗大點掛在辦公室的墻上。”

  他回頭望了望我,突然轉移了話題:“你經常出差嗎?”

  “不算經常,不過有兩個顧問單位在外地有分公司,所以有時候也要去處理一些事情。”

  “坐飛機還是坐火車?”

  “主要是坐飛機,火車太浪費時間。”

  “坐頭等吧?”

  “哪有你那么好的命,有商務艙坐就不錯了,只坐過一次頭等艙,那是因為事情緊急,商務艙的票都賣完了。”

  他沒有再接話,專心地開著車,我也就乖乖地閉了嘴。我時時注意不讓自己成為聒噪的女人。
  一會兒,車在國稅局的門口停了下來,我一邊很留心地拿好自己的每樣東西,一邊說:“那個案卷,你看你什么時候方便,我再去拿?”

  “我會盡快送給你。”他回答。
  “那就先再見啦。”我打開車門,準備下車。
  “鄒雨,”他第一次直接喊我的名字,我一轉頭,他正看著我,說:“那次你坐頭等艙,就坐在我的旁邊,候機的時候,我也看見了你。”

  “真的?”我很驚訝,已經著地的腳又縮回到車上。“我怎么沒有印象?”

  “你當時好像心情不好.”

  他這一說,我突然回想起來,那天上午,我剛跟左輝去辦了離婚手續,走出民政局大門,就接到顧問單位電話,要我趕往北京,參加一個仲裁質證會。去北京的路上我一直精神恍惚,情緒低落,乘出租車都報錯了地址。
  見我沒回答,他干脆轉過身,側坐在座椅上朝向我,一手抵著椅背,一手扶著方向盤,繼續說:“我從沒見過一個女人,可以那樣旁若無人地流眼淚,你知道吧?那天我們整個頭等艙里的人,都陪著你帶著悲傷的心情進首都,特別是我,坐在你的旁邊,空姐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,以為我和你之間有什么關系。而且,那天我不停地向你遞紙巾,你不停地對我說謝謝,你完全不記得了嗎?”

  聽他這么形容,回想起當時的情形,我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。
  “可以告訴我那天是什么事嗎?對不起,我一直很好奇。”

  我深吸一口氣,回答說:“那天上午我剛辦了離婚手續。從左輝向我提出分手,到我們辦離婚,前后只有一個星期,我還是有些接受不了。”

  他點了點頭,沒有說話,沒有像其它朋友一樣,繼續追問我細節,這讓我有些欣慰。
  天空中突然開始飄起小雨,落在車玻璃上,星星點點,折射出路燈的光芒。
  他回轉身坐正,摸出煙盒,點著了一根煙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車廂里頓時彌漫著香煙濃郁的氣味。“那天,我跟在你身后離開機場,看到你站在那么多等出租的人中間,恍恍惚惚的樣子,我真的有一種沖動,很想讓你上我的車,送你一程。但我知道,兩個素不相識的人,這畢竟太唐突了。可是你給我的印象太深刻,以至于之后很久,我只要坐飛機去北京,就會下意識地找找你。”

  我有點發懵,他為什么對我說這些?
  “讓你的妹妹出了那樣的事,我心里總是有些歉疚,但是當我在醫院見到你的時候,我真的有點高興,因為我看到你活得很好很努力。不過我沒想到,你居然對我完全沒有印象。”

  他接連著深吸了幾口煙,然后用力把煙摁滅在煙灰缸:“其實我不是一個好領導,也是一個很孤僻的人,我很少與下屬或無關的人接觸,但是很奇怪,我居然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,與你見這么多次的面?”他沉默了一下,突然向我伸出手:“以后,這樣的機會恐怕不太多了。總之,希望你生活越來越好。”

  我完全糊涂了,機械地與他握了握手,說:“謝謝。”

  我拎著東西下了車,一回頭,他正看著我。我朝他揮了揮手,他轉過頭,一踩油門,車子肆無忌憚地越過雙黃線,調頭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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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一)

  當晚,我躺在床上,滿腦子回旋著他的那些話,還有他焦慮的表情,微笑的樣子,以及,他側身看著我,說起和我的初遇時,那仿佛有些迷惘的神態。我的心里,像是突然多出了一些東西,一些陌生又堅硬的東西,橫亙在我心臟跳動的地方,讓我不知如何是好,很久很久才合上眼睛。

  早上當我站在鏡子前刷牙時,我突然發現我有了很明顯的眼袋,睡眠不足,或是老之已至?我含著牙刷長嘆一口氣。

  鏡子中,鄒月披頭散發,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身后,嚇得我猛地回頭,大叫:“你干嗎?”

  “姐,昨天人事部打來電話,說公司決定,把我調到致林物流的財務部去工作。”鄒月低眉垂目,很憂郁地說。

  “致林物流?在哪里?”我邊嘩啦啦漱口,邊問。

  “在火車站那邊,不和總部在一起。”

  “沒說是什么原因嗎?”

  “說是那邊缺一個主管出納,財務部推薦讓我過去。”

  “這么說,你應該是升職啦?”我開始洗臉。心里暗想:林啟正動作可真快。

  “是的。”話雖這樣說,鄒月的話里可沒什么高興的意味。

  “你自己是怎么想的?”我伸直腰,用毛巾猛擦臉。

  “我不知道……姐,你說他們是不是有意這樣安排?”

  “哪個他們?有什么意?”我反問。

  鄒月低下頭,沒有回答。我真看不慣她這種粘糊糊的模樣,一字一句地對她說:“鄒月,你要記住,不管你還在不在這個公司做事,你和林啟正都是無——關——的——人。”

  說完,我把毛巾掛回到毛巾桿上,返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。

  我坐在化妝臺前,用手掌把收縮水“啪啪”地拍在臉上。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活學活用,“無關的人”——這是林啟正昨晚對我的定義,今天就被我用來教訓鄒月,確實,我們姐倆都需要時時刻刻擺正自己的位置。

  九點,我到了辦公室,管內勤的小張喊住我。“鄒律師,這里有你的一個案卷,今早送來的。”

  我走過去,遞到手里的正是那搶劫案的案卷。“是個什么樣的人送來的?”我忍不住問。

  “一個年輕男的,矮矮胖胖的。”——當然不可能是林啟正,他怎么可能干這種事。

  案卷也送來了,鄒月也要調離了,確實是沒什么機會再見了,我暗想。

  走進辦公室,我抽出資料,準備寫上訴狀,發現資料上粘了一張**的易事貼,寫著:“我已與周院長打過電話,再次請他關注,你可直接與他聯系,他的電話是139********。林即日。”字寫得很漂亮。

  字條沒有稱呼,落款也只有一個姓,林啟正做了他允諾的事,但卻顯得疏遠、陌生。想起昨晚他的笑容,我不禁有些悵然若失。

  “林是誰啊?”耳旁突然冒出個聲音。

  我騰地一回神,發現高展旗不知何時已俯身在我身后,也盯著紙條在看。

  我忙把紙條收好,故作鎮定地說:“一個朋友,拜托他為那個搶劫案子打打招呼。”

  “什么人啊,挺有神通的嘛,介紹我認識認識,我手頭也有個殺人的案子要上訴。”

  “還不一定管用呢,我可不敢亂介紹。”我擺擺手。

  “哎呀,死馬當作活馬醫嘛!我那個案子要是救回一條命,家屬答應酬謝二十萬呢。”

  我很煩他,站起身來把他往門外推:“我的案子還不知該怎么辦呢,誰管你啊。你自己想辦法吧。”

  高展旗一邊退一邊繼續說:“只要你能幫到我的忙,二十萬我和你三七開……對半開……你七我三……都歸你?”

  我只是一味地推他,把他推出門后,我反手想把門關上,誰知他又用手把門抵住,很嚴肅地問:“鄒雨,你這些天沒事吧?”

  “我會有什么事?”我立馬否認。

  “看你這幾天心神不寧,家里還好吧?你媽身體沒事吧?左輝沒有糾纏你吧?”他設想了很多可能。

  “沒事!沒事!”我忙說,然后繼續關門。

  他不屈不撓地伸出腦袋,“鄒雨,如果有什么事,別忘了我,我一直在你身邊。”

  “高展旗!”我叫起來:“你別惡心我啦!”

  他臉上顯出夸張的受傷的表情:“別人說謊話說一千遍都成了真理,為什么我的真心話說了一萬遍,你還是不相信呢?”

  “我相信,我相信,但你現在別煩我!”我用手將他的腦袋推出門去,這才把門關上。

  回到桌前,我將那張易事貼夾在了電話本里。

  日子一天一天正常地過著。

  鄒月猶豫再三,終于去了致林物流上班,她的桌上,林啟正那張面目模糊的照片也不見了蹤影。

  我手頭的搶劫案,上訴到了省高院,我也手持材料,得到了周院長一個小時的親自接見,他還喊來了刑庭庭長,共同研究案情,基本達成共識。

  我還是會去打球,會去那家小店吃魚頭火鍋,也有兩次,去了天一酒店請法官吃飯。但我沒有再遇見林啟正。只有一次,我站在離他們公司不遠的路邊等出租,看見他的車從我身邊呼嘯而過,牌照號全是6的黑色寶馬,后面照例跟著兩臺車,在擁擠的路上分外招搖。

  我和他的世界,原本就不會有什么交集。

  五月中旬,我拿到了高院的終審判決。法官部分采納了我的辯護意見,當事人被判死緩,這就意味著他與死神擦肩而過,只要服刑中表現好,十幾二十年后他將重獲自由。那對父母感激涕零,跪在高院門口中磕頭謝恩。我趕緊悄悄地走開了,不然也逃不了被跪拜的禮遇。

  坐上出租車,我拿出手機,想給林啟正打個電話報喜。可轉念一想,他也許并不在意這件事的結果,甚至可能已經完全忘記了這碼事。為避免尷尬,我把電話撥到了助手的電話上,客氣地請他轉達謝意。助手客氣地應承了。

  盡管我內心也有些企盼他會回個電話,問問詳情,但是并沒有任何回音,果然如此,這本就不是他需要關心的事。

  又過了半個月,我們所的鄭主任被評為了全國百佳律師,這個頭銜頗花了些努力和金錢,也是我們所的喜事,所以當他啟程去北京領獎的那天,我和高展旗代表所里同仁去送他。目送他進入安檢口后,我們轉身離開,忽見主任的小情人從我們身邊偷偷溜過去,原來主任趁機帶著小秘私會。我和高展旗心領神會,相視而笑。

  轉頭,忽見門口方向一群人涌過來,個個西裝革履,煞是醒目。然后,在人群中,我看見了林啟正,他著一身黑色的西裝,邊走邊與身旁的一位老者低聲交談。

  看他迎面走過來,我心里閃過無數念頭。

  和他打招呼?

  算了,他根本沒看見我。

  還是打個招呼吧?

  還是算了吧,別打擾他和別人說話。

  ……

  正在我猶豫時,他已走到我的面前,這時,他仿佛不經意間轉過頭,視線掃到了我的身上。

  我看逃不過,趕忙擠出笑容,“林總,你好!”

  “你好!”他也微笑著點頭回復。招呼打完,兩人已擦肩而過。

  有一段日子沒見,他似乎清瘦了些,在我面前又恢復了高高在上的陌生模樣。我的心情莫名地有些低落。

  高展旗捅捅我,興致勃勃地問:“誰啊?誰啊?”

  我只好回答:“就是鄒月原來那個部門的林總。”

  “林總?就是那個林……林什么正?”

  “嗯。”我也懶得幫他回憶,隨口答道。

  他回頭又認真地看了看,嘆道:“真夠拽的!不過,這家伙確實長得人模狗樣!”

  這叫什么形容詞,我橫了他一眼。

 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,問我:“哎?你什么時候認識他的?前不久你不還托我打聽他嗎?”

  “不算認識,點頭之交。”我回避重點。

  “這種人,得和他把關系搞好,要能在他們公司撈個法律顧問當當,一年就不用干別的活兒了。”

  說話間,已經到了停車場,高展旗最近從別人手里退了一臺二手的本田車,寶貝得不得了,我上車前,他還囑咐我:“別急著上,把腳下的沙子跺一下。”

  我懶得理他,直接坐進車里。

  車子上了機場高速,他把音響開得很大,放著慢搖樂曲,腦袋還隨著音樂不停地擺動,車子也跟著在路上擺來擺去。這純屬晚上泡吧的后遺癥,我完全拿他沒辦法。

  車子終于到了高速盡頭的收費站,我暗松了一口氣。突然高展旗大叫:“完了完了,前面有檢查的。”

  我定睛一看,收費站出口遠確實站了許多**,我說:“你又沒犯什么事,緊張什么?”

  “我的車是走私車,沒手續的。慘了慘了。”

  “你不是有牌照嗎?”

  “那是借了朋友的,掛在上面。”

  高展旗左看右看,想找個地方開溜,可是四周沒有任何路口,他只好硬著頭皮住前開過去。果然,一個**走上來攔住車,敬了個禮,要看他的駕駛證和行駛證。高展旗先掏出駕駛證,妄想蒙混過關。這里只見另一個**走上來和檢查他的**耳語了兩句,然后,檢查他的**再次向他敬個禮:“同志,我們懷疑你的這臺車是走私車,請你下車,我們要把你的車扣走。”

  這可真慘了。高展旗急忙下車和**說好話,然后又到處猛打電話,想找到熟人打招呼。我也下了車站在車邊,一時也沒了主張,眼見**的拖車轟隆隆地開過來,馬上要拖車了。

  這時,一輛黑色的車子急剎在了我身邊,帶起一陣灰塵,我忙用手捂住口鼻。

  車窗搖下來,我發現車里是林啟正,他帶著一副墨鏡,端坐在駕駛位上,開口問我:“什么事?”

  “我朋友的這臺車沒手續,**要扣車。”我回答。

  他點點頭,然后說:“那你坐我的車回市區吧。”

  “不行,我不能一個人走。”我搖搖頭。

  “很好的朋友?”他又問。

  “一個所里的同事。”我說。

  他掏出手機,撥了個號碼,然后對著電話里說:“你過來一下。”

  只見跟在后面的車上下來了一個人,跑到他的車前。林啟正問我:“就是這臺車嗎?”

  我點頭稱是。他對那個跟班低聲交代了兩句,跟班點點頭,走到旁邊去打電話去了。

  林啟正轉頭對我說:“他會幫你的朋友處理,應該沒有什么大問題。要么你坐我的車先走?”

  還沒等我回答,高展旗也走了過來,邊走還邊朝我喊:“鄒雨,幫我想點辦法啊!”

  我連忙對高展旗說:“林總在幫你出面呢,應該沒問題。”

  聽到這話,高展旗的眼睛都亮了,加快腳步走到林啟正的車前,點頭哈腰地感謝道:“林總,太感謝了,太感謝了,我叫高展旗,是鄒雨的同事,也是老同學,現在在同一所律師事務所工作,這是我的名片,如果有什么我能效勞的,你盡管發話。”說著就遞上了名片。

  林啟正接過名片,客氣地笑了笑:“沒關系,大家都是朋友。”

  高展旗連忙點頭:“林總,太謝謝了。下次專程請您吃飯,您一定要賞光。”

  林啟正又客氣地點點頭,轉過來問我:“你怎么辦?”

  我知道他是問我坐不坐他的車走,我想了想,說:“不用了,我還是和他一起走吧。謝謝你,林總。”

  高展旗又在旁邊說:“林總,下次一定要專程感謝您。”

  林啟正伸出手,和他握了握說:“小事一樁,不必太客氣。”說完搖上車窗,車子一轟油門,開出去很遠,又掀起一陣灰塵。

  我連忙再次用手捂住嘴,高展旗卻在灰塵中感慨萬千:“寶馬750,好車!今天真是遇貴人!”

  我轉身一看,那個助手也上車走了。我心里正納悶,不是說要幫我們處理嗎,怎么就走了呢。

  突然聽見那邊的**高喊:“哎,那臺本田,走吧走吧,這次有領導打招呼,下次可別讓我再看見你!”

  我和高展旗交換了一下眼神,擺平了,這個林啟正,真厲害!

  兩人立馬鉆進車里,揚塵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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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十二)
  第二天的上午,我外出辦事后回到事務所,發現高展旗已經用劫后余生的激情,把這段經歷在辦公室的每個人面前宣揚了一遍,當我走進所里,發現大家都用很景仰的眼神望著我,四五個年輕的女助理甚至跟著我進了辦公室,把我圍在了中間。
  “鄒姐,林啟正是不是真的很帥啊?”“你怎么認識他的?”“他是不是真的沒有女朋友啊?”“下次帶我們認識認識他吧!”……小姑娘們嘰嘰嘰喳喳,你一言我一語,我都不知從何答起。
  “你們發什么神經?”我奇怪地問道。“怎么都知道他?”

  “當然知道,他是城里最有名的鉆石王老五,英俊瀟灑,身家過億,有一次我一個記者朋友采訪過他,當場被他迷暈過去呢。”內勤小張說。
  “對呀對呀,我的同學在他們公司里做事,說他們公司所有的女性都迷他迷得不得了,還有人為他自殺呢!”助理小陳在旁插嘴。
  自殺!——我心里一驚,難道小月的事傳出去了?我忙問:“誰啊,為他自殺?死了沒有。”

  “好象沒有,那個女的想跳江,站在跨江大橋的欄桿邊,說要林啟正出面見她,110都出動了,女孩的父母啊、朋友啊都來了,怎么勸也不行,非要見姓林的。”小陳繪聲繪色地說起來。
  “然后呢?他來了嗎?”大家問。
  “沒有,那個人真是冷酷,他拒絕出面,而且還要別人轉告那個女孩,說她這么做很蠢。后來那個女孩真的跳下去了,被人撈上來送去醫院,不過好像沒死。”

  “怎么這么沒有愛心,去勸勸她有什么關系?”

  “是啊,畢竟人家是喜歡他嘛,人命關天,真要是死了,他也會內疚啊?”

  “可是如果他出面,救下來了,接下來怎么辦呢,林啟正也有他的考慮。”大家議論起來。
  我的心放了下來,轉念一想,小月那件事,難怪林啟正無動于衷,原來已經不是第一次。
  這時,小姑娘的注意力又回到我身上:“鄒姐,林啟正有多帥,形容一下吧!”

  我想了想說:“長得是不錯,可也不至于說帥到不行,就那樣吧!五官比較端正!”

  大家對我的回答顯然不滿意。
  “高律師說,比他帥一點,能讓高律師承認別人比他帥,可不容易。”小張說。
  “那是因為林啟正幫了他的忙。”我回答。
  “鄒姐,你怎么認識林啟正的?介紹我們也認識一下吧?”“是啊,趁著他還沒對象,我們還有機會。”“鄒姐,你知道他到底有沒有結婚啊?”……

  我走到辦公桌前坐下,兩手扶著桌面,用“潑冷水”的口吻對幾個花癡說:“妹妹們,我就大家的問題答復如下,第一,我和林啟正是普通朋友,見面不超過五次,他當不當我是朋友還不一定;第二,林啟正已經有了女朋友,現在在香港,今年可能就會結婚,所以你們已經沒什么機會;第三,不要做白日夢,考慮比較現實一點的對象,你們周圍未婚男青年就不少,比如高展旗之流。”

  小姑娘們頗為泄氣,耷著頭走了出去,小陳邊走還邊嘟囔:“高展旗?!他哪里看得上我們啊,他只看得上你。”

  我真是沒話可說。這幫小女孩。
  這時,高展旗從門口冒出了頭。
  他走到我面前,用很神秘的口吻,說:“你猜我昨晚遇見了誰?”

  “誰?本·拉登!”

  “嘿,認真點。”

  “除了本·拉登,你遇見誰都不奇怪。”

  高展旗見我不吃他這一套,只好自己招供:“我昨晚在酒吧里見到了——左——輝!”

  這個答案真讓我覺得無聊,“見到他有什么好奇怪的?”

  “他昨晚拖著我去吃夜宵,談了很久,兩個人都喝得暈乎乎的了。”

  “在學校里,你們倆就是酒色之徒。”

  “他跟我說,他沒和那個女的好了,兩個人早就分手了。”

  那真是可惜。我由衷地想。當初不要老婆,不要財產,不要尊嚴,拼了一切去追求的東西,最終卻沒有得到,確實可惜。
  “他還請我做說客,說想和你重修舊好。”高展旗終于說到重點。
  我露出嘲諷的笑容。
  高展旗馬上說:“我可沒答應他。”

  “真好笑。”我不想再說此事,換了個話題:“昨天那事,你還好意思到處宣揚,自己買臺沒手續的破車。”

  高展旗搖頭感嘆道:“我現在才知道趨炎附勢的好處,這個社會,我們焦頭爛額的事,別人一個電話就解決問題,而且還不用親自打。”

  我有些不悅:“你意思是說我趨炎附勢啰。”

  “鄒雨,趨炎附勢在這里不是貶義詞,而是現實社會生存的一條法則,就像是一條生生不息的食物鏈,我們能做的,就是盡量往上一個食物層靠攏。林啟正那種人,如果真能趨上附上,那我們日子就好過多了。”

  “你也說得太玄乎,他不過是個做生意的人,一個部門經理。”

  “你還不知道?他現在已經是公司副總裁了,超過了他哥哥。而且他們的家族背景很復雜,縱橫軍、政、商界,所以生意才會做得這么大。”高展旗權威地評論。“林啟正前途無量。”

  我嘆了口氣:“唉……別人有錢有勢是別人的事,我們還是安心做平常人好了。”

  高展旗突然又問起那個問題:“你怎么認識他的,好象關系還不錯?”

  “沒有啦,小月原來在他手底下做事嘛,只是認識而已。”我搪塞道。
  “哦……過兩天幫我約他出來吃飯吧,謝謝他。”

  “他是什么人?我們約他,他不會出來的啦。”

  “試試看。我打聽過了,他們公司原來簽的那個法律顧問快到期了,也許我們可以爭取一下。”高展旗興致勃勃地說。
  “再說再說。”我回答。
  ——副總裁……日子會更辛苦吧,我突然在心里想。和他雖然只有幾次相見,但總有些格外的熟悉和親切。只是,畢竟,都是些和他無關的人。
第二天是星期六,本來要去師大上課,但鄒天打來電話,說是要帶幾個朋友回來玩,我只好跟老師請了假,在家準備午飯。九點多鐘,我邀了小月一起去買菜,走到樓下,發現不遠處的一個工地人聲鼎沸,混亂不堪,走近一看,工地門口停著警車、救護車,還有記者的采訪車,里面起碼聚集了上百人,都仰著頭望向空中。
  “姐,這是我們公司的樓盤呢。”小月在旁邊說,拉著我走了進去。
  我順著大家的視線看過去,只見高高的樓頂邊似乎站著一個人,而且還在來回走動。
  民工討薪、跳樓威脅?——我腦子里馬上浮現出這兩個詞。這時,一個女孩走過來和小月打招呼。
  鄒月也和她打起招呼來,兩人聊了一會兒,鄒月回到我身邊:“她是總公司公關部的,她說樓上那個人原來是這個工地的民工,半年前干活時從樓上摔下來,殘廢了,現在要求公司賠他錢。”

  “那也不該找開發商,應該找施工單位啊!”

  “大家都知道我們公司有錢唄。”

  “算了,我們走吧。”我拉著鄒月準備轉身。
  鄒月似乎不愿意,硬著身子說:“姐,再看會兒嘛。”

  “有什么好看的,待會兒真的跳下來,多血腥啊,我們還得去買菜呢,鄒天他們就快過來了。”

  “再看會兒嘛!”鄒月堅持說。
  我只好隨著她站在那里,又呆了五分鐘。遠遠看樓上,好象有些人爬了上去,在勸說那個意圖自殺者,我有很嚴重的恐高癥,看到別人在高處走來走去都會感到恐懼。我催促鄒月:“走啦走啦,你什么時候變得愛看熱鬧了,這有什么看頭,他絕對不會跳,只是威脅威脅而已。”

  見她還是不動,我扯著她的手往工地大門外走去。她很不情愿地跟在我后面。
  沒走幾步,突然一臺車從大門口沖了進來,正剎在我們面前,牌照號碼全都是6的黑色寶馬。然后,林啟正從駕駛室的位置上走了下來。可能是周末的緣故,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藍色牛仔褲。
  鄒月的手在我的手里顫抖起來,我突然明白她為什么非要留在這里看熱鬧。
  林啟正徑直走到我們面前,看著我問:“你們怎么在這里?”

  “我們路過,來看熱鬧。”我回答。
  鄒月在旁邊低聲地喊了一聲:“林總。”

  林啟正將眼光轉到她身上,點了點頭。
  這時,忽啦啦圍上來一大群人,開始向他匯報情況,他隨著那些人向工地深處走去,隱隱聽見他果斷地說:“把現場的人清空……找施工方的老總過來……。”

  我轉頭看鄒月,她還在癡癡地望著林啟正的背影,看來這姑娘病還沒好。我用力扯扯她的手:“走吧,馬上要清場了。”

  一路走到菜場,鄒月都是楞楞的,我也懶得理她,專心買自己的菜。當我正在魚攤前指揮魚販撈那條我看中的魚的時候,包里的手機開始唱歌。我估計是鄒天打來的,掏出手機接通后,直接放在了嘴邊,嘴里還在對魚販大聲嚷嚷:“就是那條魚,就是那條魚……”

  “你在哪里?”電話里傳來似曾熟悉的聲音。
  “我在外面,你哪位?”菜市場的嘈雜使我的音調提高了八度。
  “我是林啟正。”

  我嚇了一跳,趕忙轉過頭改用尊敬的口氣說:“林總,你好!”

  聽到我這么說話,旁邊原本魂不守舍的鄒月瞪大了眼睛。
  “你可不可以到工地這里來一下?”

  “我?!”

  “對,有件事需要你幫忙。”

  “那……那好吧,我就過來。”

  “需不需要派車來接你?”

  “不用不用,我就在旁邊。”

  掛了電話,我對鄒月說:“走,回去一趟。”拎著菜,扯著她向市場外走去。魚販在后面高叫:“你的魚還要不要?”我這才想起那條魚,趕忙轉身付了錢,把魚拎在手里。
  鄒月走在我身邊問:“姐,是誰的電話?我們去哪里?”

  “林啟正,要我回工地去一下。”

  “他怎么知道你的電話?”鄒月極端疑惑地說,搶過我手里的手機,翻來電號碼:“這不是他的電話呀!”

  “也許是拿別人的電話號碼打的。”我搪塞她。
  “他怎么會認識你?”

  “有一次遇到,朋友介紹的。”

  “是哪個朋友啊?”

  “你不認識。”

  說著我們就到了工地門口。林啟正的助手在門口等著,見我們過來,趕忙示意看門的人打開了大門,然后把我們帶到了林啟正身邊。林啟正正在和幾個領導模樣的**討論著什么,助手走過去對他示意了一下,他轉身走到我面前,很鄭重地對我說:“有件事希望你能幫一下忙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“你帶律師證了嗎?”

  “在我包里。”

  “現在樓上那個人提出要見律師,如果調別的律師的話,起碼還要等二十分鐘,但是那個人情緒很激動,隨時可能采取過激行為,所以我們急需有位律師上去和他談一談。”他低著頭盯著我,誠懇地問:“你是我知道的離這里最近的律師,你可以去嗎?”

  這可真是將了我的軍,我抬頭看看那棟樓,大概在三十層高,人在上面,就只剩下一個小黑點,光是看著都讓我發暈。我問他:“可以在電話里談嗎?”

  他搖頭:“不可能,見面才有誠意。”

  我又看了看那樓頂,實在是沒有勇氣,只好不好意思地說:“我有點恐高,我怕我上去會說不好。”

  他暗忖了幾秒,問:“能不能克服一下?旁邊還有很多人,不是只有你一個。”

  我看著他,羞愧地搖搖頭:“我怕自己一緊張,反而會誤事。”

  “那就算了吧,謝謝你。”他有點失望,轉身走了回去,對助手說:“你再催催陳律師。”助手回答說:“已經在路上了,還要一刻鐘。”
我和鄒月站在那邊,一時不知是否該悄悄離開。
  這時,聽見**的步話機里傳出焦急的聲音:“律師來了沒有?律師來了沒有?他很激動,已經站在屋頂邊上了!”

  下面的領導對著步話機回話:“再等一下,就快到了。”然后對旁邊的人說:“讓消防隊做好接人的準備!”

  一個站在我們旁邊的人悄悄地說:“有什么好接的,那么高摔下來,氣囊有屁用,早就成肉餅了。”



我看看林啟正,他半坐在一張桌子上,微皺著眉頭,手里的手機又在不停的打開、關上。看樣子這是他焦慮時的習慣動作。
  鄒月在我旁邊問:“姐,你認不認識住在這附近的律師啊?”

  我仔細想了想,對她搖搖頭
  突然,樓下的人發出驚叫,大家都向樓頂望去,只見那個人似乎在樓的邊緣來回地走動,還把一些磚瓦扔了下來,隱約聽見他在歇斯底里地大叫:“我要見律師!我要打官司!我要見律師!我要打官司!”

  只聽見步話機里的人在大聲說:“他情緒很激動,我們無法靠近他,無法靠近他!”

  “盡量拖延,轉移他的注意力。”

  我心一橫,把手里的菜交給小月,走到林啟正面前說:“我上去試試。如果到了樓頂,我可以堅持住,我就跟他談。”

  林啟正立刻站起來,說:“好!我陪你上去!”

  周圍有幾個人馬上表示反對:“林總,你還是不用上去了吧,就在下面坐鎮指揮。上面危險!”

  他對那些人擺擺手,轉頭對我說:“跟我來!”

  我隨著他穿過磚石和黃土堆,上了一部施工電梯。施工電梯就架在幾根鋼架中間,四面都是用銹跡斑斑的鐵絲網勉強攔住。電梯啟動時,猛地一震,發出咣當咣當的聲音,我嚇得趕緊抓住旁邊的鐵架。
  林啟正望著我說:“別緊張,很安全。”

  我點點頭。看著地面漸漸遠離,我的心開始緊縮,手心在不停地出汗,根本說不出話來。
  到了樓頂,電梯又以極大的聲響猛地停住。我忍不住叫了一聲。
  這時,林啟輕輕拍拍我的肩說,“別往下看,跟我走。”說完先出了電梯,我也只好戰戰兢兢地跟著他下了電梯,沒走兩步,一個**迎了上來,急促地問:“林總,這是律師嗎?”

  我緊張地答不出話來,林啟正在旁邊回答:“是的。”

  “快上快上,我們已經控制不住了!”他催促道。
  林啟正低頭問我:“怎么樣,你可以嗎?”

  我鎮定了一下情緒,問:“人……人……在哪里?”

  **用步話機向上指了指:“在樓頂上,跟我來。”

  我們跟著他穿過整個樓面,突然發現,要上到樓頂的話,還得沿著一個木板橋爬上去,而那個木板橋幾乎完全懸在半空中。
  我不敢走了,僵在了那里。林啟正一直站在我旁邊,他沒有說什么,似乎在等我做決定。
  **走了兩步,見我們沒跟上來,又返身走了回來:“怎么啦?上去就到了,快點快點。”

  我還是不敢走。**拉住我的手,用力地把我往上拽,一邊拽一邊說:“膽子這么小,怎么當律師?!你這是去救命呢,還不快點!”

  我就這么被他生生拽上了樓頂,然后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,正在樓頂的邊緣來回走動和叫罵,有十幾個**和民工模樣的人站在離他約20米的地方,不停地勸他,而他只是大聲說:“除了律師誰都不準過來!我要見律師,你們不讓我見律師,是剝奪我的**,是要逼死我。我的律師怎么還沒來?”

  **大聲對那個年輕人說:“別急別急,小劉,你的律師來了!”然后低聲對我說:“你只要想辦法把他引到中間一點的地方,我們就可以采取行動,把他控制住。”

  所有的人都回頭看著我,樓房剛剛封頂,四周毫無遮擋,也看不到任何建筑物,風吹得人搖搖晃晃,仿佛浮在半空中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腦中一片空白,腳下像是踩著棉花,完全落不到實地。
  但是事已至此,我知道沒有退路了,只好深吸一口氣,高一腳淺一腳向那個年輕人走去。
  走到離她大約十米遠的地方,我停下來。“你好,我叫鄒雨,我是律師。”我的聲音顫抖著,但我努力自己看上去鎮定自若。
  年輕人看著我,一副不相信的表情:“你騙我,你這么年輕一個女的,怎么是律師?“

  我想從包里翻出律師證來給他,可是手抖得太厲害,我竟打不開包的拉鏈。這時,突然從我身后伸出一只手,接過我的包,打開了拉鏈。我返頭一看,是林啟正。看到他,我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,把手伸進包里,拿出了律師證。
  “那個男的,別過來!”年輕人突然叫道。林啟正退了下去。
  我把律師證舉起來,年輕人說:“你送過來,我要看是不是真的!”

  我往他身邊走了幾步,遠遠地把證遞給他,希望能引他走近一些。
  “你送過來。”他不上我的當。
  我又往前走了兩小步,勉強把證遞到了他手里。他拿過證,仔細看了看。
  我站的地方離樓的邊緣不足兩米,甚至能看見樓下桔紅色的氣囊。我感到自己幾乎喘不過氣來,呼吸急促而無力。
  “鄒律師,你要幫我打贏這場官司啊?”年輕人終于相信了我。
  “我還不清楚你的情況,你能和我說一說嗎?我一定會幫你!”我盡量保持著冷靜。
  他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自己的經歷,我其實根本沒聽清他說什么,我有大腦有一大半在恐懼中失效了。但我盯著他的眼睛,好像我聽懂了他的每一句話。等他說到差不多的時候,我打斷了他,我說:“你的案子很有希望,第一,你有充分的證據,證明是在工作中受傷的,第二,你的傷情已構成殘疾,這也有醫院的證明,但是你現在缺的就是工傷鑒定,如果沒有工傷鑒定,就不好計算賠償數額。”

  “我沒有錢做工傷鑒定!我一分錢也沒有了!”年輕人悲傷地說。
  “沒關系,錢不多,我可以借給你,我可以免費幫你打官司。”我安慰他。
  “包工頭不會給我賠錢,他說不管我告到哪里,都沒用。”他開始哭泣,但他的憤怒在消退。
 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:“不可能,如果法院判了多少錢,他就得拿多少錢,不然法院可以強制執行。”

  年輕人的布滿淚水的臉上現出希望。我繼續說:“小劉,聽姐姐一句話。人活著才有希望,如果死了,就什么都沒有了。”這話雖然老套,但是管用。他的哭泣聲微弱下來。
  我向他伸出手,他猶豫了一下,向我走了過來,剛走過來兩步,后面的人就蜂擁而上,馬上把他走了。
  此時,我殘余的勇氣完全崩潰,腿一軟,蹲坐在地上。
  有一個人走到了我身邊,我看見了藍色牛仔褲,我知道是他,他把手伸向我,對我說:“你干得不錯,走吧!”

  我抬起頭,他高高地站著,俯身看著我,陽光從他的身后射下來,很耀眼,我看不清他的臉,我帶著哭腔對他說:“我害怕,我不敢走。”

  他蹲了下來,臉上的表情很溫柔,他輕輕握住我的手,說:“鄒雨,沒關系,你哪里都不要看,你就看著我,跟我走。”

  他的手一用力,我跟著他站了起來。他就那樣一手拿著我的包,一手牽著我,向樓下走去。他走得很慢,走兩步就會回頭看我一眼,我乖乖地看著他的背,緊緊地抓著他的手,一步一步走下了那個樓頂。把我帶上電梯后,他回過身面對我,手一直沒有松開。因為人很多,我們隔得很近,我的眼睛正好看見他T恤胸口上的商標,一串Z開頭的字母,然后我再次聞見他身上淡淡的香味,樹林里的味道。
  電梯開始啟動,咣當當地響著往下一沉。我又禁不住大叫一聲。林啟正輕輕地笑了起來,低頭對我說:“把眼淚擦一下吧。”

  我這才發現,自己居然滿臉都是淚水,趕緊抬手把臉抹干凈。
  “咚”地一下,電梯重重砸在了一樓地面。我們倆幾乎同時松開了手,他把包遞給我,說:“你的指甲該剪了。”我低頭看他的手,修長的手上面有幾個明顯的掐痕,我太用力了。
  我走出電梯,終于踏上了實地。
  鄒月迎上來,站在我面前。林啟正在我身后說:“我派車送你們回去。”

  我忙轉身說:“不用,就在前面,拐彎就到了,不用送。”

  當我面對他時,我發現他又變回了威嚴的樣子,他點點頭說:“好吧,今天辛苦你了,鄒律師。”然后轉身離開。
  我和鄒月向工地外走去,林的助手追上來,遞給我一個信封。我疑惑地看著他,他笑著說:“誤餐費,林總交待的。”

  我連忙推辭,但他堅持放在我手里,并解釋:“今天每個來處理事故的人都有,你更應該有,鄒律師。”我只好接受了。
  走到工地門口,突然后面響起喇叭聲,我們回頭避讓,身后一長串車陸續開了出來,林啟正的車在第三部,只見他關著車窗,戴著墨鏡,面無表情地經過我們身邊。
回家的路上,鄒月拎著菜,一直沖在前面。
  我余悸未驚,實在是趕不上她。等我進了家門,她已經沖進房間關上了門。
  我隱隱知道她發火的原因,不外乎是因為姓林的。真是何苦?
  但是中午的午宴看樣子是不可能了。我打電話給鄒天,他正在來的路上,我讓他把朋友帶到外面去吃。鄒天很失望,問為什么,我簡單地回答了一句:“小月又在發神經了。”鄒天立馬明白,答應著掛斷了電話。
  我剛把電話放好,鄒月“呯”地把門打開,用尖利的嗓門對我叫道:“誰發神經?誰發神經?”

  我懶得理她,起身向房里走去。她跟在我后面,繼續追問:“鄒雨,你和林總到底是什么關系?”

  我回頭,用很輕蔑的口吻對她說:“什么關系?愛人關系!怎么樣?”

  她快瘋了,拿起手邊的一個相架就準備扔過來,我用手指著她,嚴厲地說:“你扔一個試試看?!”

  她被我吼住了,手僵在半空中,眼淚開始奔涌而出。看到她的樣子,我又有些不忍:“鄒月,你怎么還是想不開呢?林啟正他是什么人,如果你欣賞他,你就遠遠地欣賞,不就結了,何苦自己折磨自己,做些不可能的夢呢?”

  “你為什么認識他?”她還在堅持這個問題。
  “說實話,為了你,我去見過他,所以才會認識他。”

  “你和他說什么了?你讓他把我調走?”

  “不,何止是調走,我希望他辭退你!”

  “你為什么這么干?”

  “那我應該怎么干,請他娶你?請他愛上你?”我不由提高了聲調。“你知道林啟正怎么對我說的,他說他從來沒有給過你任何回應或鼓勵,那意思就是說,你完全是自作多情!”

  看得出,我的話讓鄒月很難受,她急促的呼吸聲清晰可聞,我并不想這樣傷害她,但也許只能“惡疾下猛藥”。
  她轉身向房間走去,走了兩步,突然回過頭來質問我:“你和他不熟,那他為什么牽你的手,幫你拿包,還那樣……那樣看著你笑?”

  我愣住了,被她看見了?但我馬上回過神來,大聲反駁道:“我恐高,我不敢走,他牽一下手有什么關系?我幫了他這么大的忙,他幫我拿一下包有什么關系?你簡直是神經過敏!”我有意忽略了笑的問題。
  我的氣勢壓倒了她,雖然她有些不服,但還是轉身回房去了。
  我全身乏力,把自己扔在床上,不一會兒,竟沉沉睡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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